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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大意了,許鞍華小氣了

2021-10-27 09:16:51 來源:人民日報客戶端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p>

張愛玲在《第一爐香》開篇便這么講。可為什么坐在電影院,可樂喝完了,爆米花嚼完了,電影還沒完呢?

看了許鞍華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采訪,才知道她加了三分之一的內(nèi)容。葛薇龍嫁給喬琪喬之后,小說僅描寫了一段話,但許鞍華用了30或45分鐘來加戲?!耙驗槲覍@部分內(nèi)容很感興趣,這會讓這場陰謀和沖突更加明顯?!?/p>

所有人的戲都太滿太多了。張愛玲寫的是Crumbs of Ligumaloes —the First Incense Burnt,而許鞍華拍的是love after love(愛完還愛,愛個沒完?)。不說一模一樣,只說毫不相關(guān)。

把電影比作貓,《第一爐香》大約只有尾巴撩在文學(xué)界吧。身子嘛,自然淪為一場充滿違和感的年代愛情片。而這貓晃動的須子,更像是一堆假的張愛玲語錄。尤其是馬思純結(jié)局那句“我愛你,你這個沒良心的”,真的很難想到背后的蒼涼,更像是俗男癡女的打情罵俏。

集齊了導(dǎo)演許鞍華,編劇王安憶,音樂總監(jiān)坂本龍一,攝影指導(dǎo)杜可風(fēng),剪輯指導(dǎo)鄺志良,電影《第一爐香》對于觀眾期待的回應(yīng)顯然是失敗的。不妨想象這么一個畫面,許鞍華當(dāng)將軍帶領(lǐng)手下的士兵,攜帶重型機(jī)槍,帶著BGM吹拉彈唱地向一個名為“張愛玲”的堡壘發(fā)動總攻。

但是人家“守城”的張愛玲,只輕輕吹了一口煙,就讓許鞍華聯(lián)軍狼狽不堪。攻城的許鞍華說:“我來拍你啦!我要給你還原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張愛玲嘟著嘴:“親愛的,那并不是愛情?!?/strong>

祥子、虎妞、包法利

從表演譜系來看,彭于晏、馬思純和俞飛鴻三人分屬兩部名著。前者是老舍的《駱駝祥子》,后者則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黝黑的彭于晏是祥子,虎背寬臀的馬思純是虎妞,腰肢勾人的俞飛鴻是包法利夫人。

不知道馬思純和彭于晏對角色有沒有信念感,如果有的話一定要比《西門無恨》里的“西門小恨恨”更多才行。當(dāng)演員本體和角色相差巨大的時候,不能使觀眾相信也必須麻痹自己!《第一爐香》在抖音的宣發(fā)視頻,有位女觀眾點映時哭得泣不成聲,足見也是位有信念感的妙人。

彭于晏的喬琪喬太黝黑了,在他身上你完全看不到原本角色應(yīng)有的無望感。他是喬誠爵士的私生子,可是老爹有二十幾房姨太太,就算最紅的紅人在老喬死后也未必分到什么錢。

所以喬琪喬整個世界觀是消極絕望的,他最好的歸宿就是找個千金小姐當(dāng)贅婿。但是彭于晏消極嗎?他那堅毅的臉龐外加多年操練的身材,都在告訴你:“起來跟我減脂吧,女人!”這不是一張吃軟飯的臉,而是勞動人民洋溢著主觀能動性的小太陽。

再來說馬思純小姐,一個在香港缺衣少食交不起學(xué)費的大學(xué)生,給姑媽寫信還知道措辭和話術(shù),害怕姑媽拒絕而把老爹那邊貶損了一通。這一看就是有點社會經(jīng)驗的機(jī)靈人嘛,說單純其實未必。結(jié)果到了小白樓立馬羞澀扭捏,咬嘴唇的樣子好怕她突然倒地口吐白沫。

表演是否回上海的心理糾結(jié),更是災(zāi)難般的呈現(xiàn)。原著里葛薇龍要回上海是因為得不到喬琪喬而爭風(fēng)吃醋,電影里卻好像烈女,受了玷污一心想要離開。小說里她可是下意識明白的,不肯回去有心拖延,實際上已經(jīng)被華衣美服的上流生活所裹挾了。

本片的靈魂配角,俞飛鴻飾演的姑媽。她拿腔拿調(diào)也好,抽煙放空也好,勾引大學(xué)生盧兆鱗填補內(nèi)心的饑荒也好,在表演上都是成立的。不過,這些成立也讓馬思純演的侄女不再成立。俞飛鴻站在那兒,你說她需要小姑娘來籠絡(luò)人心,誰信?更何況這個小姑娘還是馬思純。

就像蔣勤勤在《海上牧云記》里說“我只是個容顏老去的女人”一樣搞笑,俞飛鴻的凍齡也讓姑媽原本的荒蕪消解了。她本該是一個年老色衰,需要吸取壯漢精氣的“樹妖姥姥”,請來俞飛鴻演成了風(fēng)韻猶存的包法利夫人。

值得一提的是范偉演的司徒協(xié),和藹可親的Sugar Daddy。吃生蠔堪稱全片為數(shù)不多的亮點,你能想象一個糟老頭子對著小女孩表演優(yōu)雅吃生蠔最后差點嗆到嗎?讀小說總覺此人猥瑣狡詐,但他看馬思純的眼神卻有長輩關(guān)懷的錯覺。

故事的兩種走向

愛情的雙面選擇

起初,許鞍華找到王安憶,王作家以為許導(dǎo)演要買她的小說版權(quán)——看來這是作家們都有的期許。得知要改編《第一爐香》,有了話劇《金鎖記》的基礎(chǔ),王安憶便應(yīng)承下來。

《南方周末》的采訪中,王安憶表示:“改編張愛玲難就難在隱匿的東西太多了,需要我去揣測,尤其是隔著年代。我是在左翼思想影響下成長起來的。理解她還是有點困難。

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王安憶大部分的工作是“擴(kuò)句”。她意識到個人和張愛玲相隔了這么一個時空,根本沒有能力去重新虛構(gòu)人物的對話。

“我基本上就是用原著里的原話,再稍微派生出來一點。”有點像高鶚續(xù)紅樓的味道,但要比劉心武續(xù)的好一些。彭于晏質(zhì)問司徒協(xié)是誰的uncle,俞飛鴻答:“這是我們大家的uncle?!彼钦l的金主爸爸?他是所有人的爸爸!

還有得知馬思純失貞后,俞飛鴻發(fā)火:“真是奇了怪了,姓喬的也不是什么人物,你也要,她也要?!?/p>

電影的故事走向前面還勉強(qiáng)順當(dāng),到了葛薇龍從上?;貋韽氐资Ш猓_始變得模棱兩可。這一點,王安憶要負(fù)主要責(zé)任,觀眾后面已經(jīng)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懂張愛玲還是有意鼓吹愛情。

葛薇龍與喬琪喬結(jié)婚,第一種故事的走向是薇龍想扮演好女人,感化一個壞男人,通過婚姻拴住他;第二種故事走向是薇龍想要抓住上流社會的生活,她自己也不是很確定究竟是“以愛之名行墮落之實”還是“以墮落為工具維護(hù)殘破的愛情”。

前一種選擇到后面,會呈現(xiàn)婚后的絕望,而不是蜜月假象里的談情說愛;后一種選擇,會顯示葛薇龍如何一步步掉入姑媽的圈套,出賣色相來養(yǎng)喬琪喬。結(jié)果到了王安憶的手里,你儂我儂甚至喬琪喬還在因為范偉而吃馬思純的醋。你自己剛從老婆床上下來就能爬上婢女的床,又有什么吃醋的資格?

最后的結(jié)局雖然也是葛薇龍承認(rèn)自甘墮落,但曖昧不清的走向顯得葛薇龍?zhí)岢鼋Y(jié)婚的想法非常突兀。而且王安憶似乎有意往第一種故事傾斜,這跟張愛玲想表達(dá)的物欲對人性的扭曲相去甚遠(yuǎn)。

應(yīng)該說,《第一爐香》原著比較嵌套的邏輯是:喬琪是自己愛的人,是自己的愛欲所在;司徒協(xié)是可以提供優(yōu)渥生活的人,是自己的物欲所在;而這物欲又可以換得喬琪。進(jìn)退兩難的困境突然有了一個解決之道,身體和心理的欲望也有了承載之所,唯一需要調(diào)整的,是自己的道德底線和心理障礙。

王安憶將盤根錯節(jié)的矛盾簡單化了,淡化了物欲對葛薇龍的拉扯,美化了愛情對她的擺布。站在男性視角,這是一個軟飯硬吃的拆白黨故事。站在女性視角,它又像瓊瑤世界里為愛飛蛾撲火當(dāng)花魁的自我犧牲。

讓我一次愛個夠

王安憶的劇本有很大的自限性和他限性,他限性完全來自“聊發(fā)愛情狂”的導(dǎo)演許鞍華。許導(dǎo)對王安憶說:“我就想拍一部愛情片,我已經(jīng)到這個年齡了,從來沒好好地愛過,你要讓我愛一次。”

許鞍華想要愛個夠,于是《第一爐香》的內(nèi)核表達(dá)處處罅漏。對于男人,原著里的葛薇龍和姑媽完全是高手過招。睨兒勸薇龍?zhí)嵝驯R兆鱗,不要輕易上了姑媽的當(dāng),薇龍卻說:“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p>

可是在電影中,直到馬思純想下海養(yǎng)彭于晏被姑媽嘲笑啥也不會的時候,還非常天真地說:“我可以學(xué)啊?!鼻捌谖镔|(zhì)對她的誘惑也顯得不夠味道,小說里的換衣服寫得精彩至極。學(xué)校里的葛薇龍穿著簡樸,直到看到姑媽的衣櫥,心底的欲望被徹底激發(fā)了。

許鞍華套用了樓下聚會的音樂,意欲形成映照。只是樓下忙不迭的節(jié)奏和葛薇龍的暗流涌動全然不匹配。匆匆忙忙結(jié)束,心理環(huán)境氛圍沒有承托出來;小說里拒絕司徒協(xié)的鐲子也是因為葛薇龍知道等價交換的道理,她那會兒沒有可以與之回饋的東西。電影里馬思純卻像鐲子燙手一樣,生怕臟了自己的手。

《第一爐香》經(jīng)過許鞍華改造后,最大的問題就是粉飾人性。粉飾了葛薇龍的世俗,粉飾了喬琪喬對葛薇龍輕賤的情感和占有欲,粉飾了姑媽交易的本質(zhì)。有幾個黑白的閃回鏡頭(姑媽給婆婆斟茶、一群人扶靈),恍惚覺得這是個人傳記片《第一爐香之美麗姑媽》。

甚至司徒協(xié)在粉飾之下都變成了憨厚大爺,看完后不禁覺得與其陪一個男孩長大,不如和老頭說說心里話。至少司徒協(xié)在特定時間段是從一而終的,以前是姑媽陪她出席飯局,后面換成葛薇龍,因為馬思純會在飯店看到黑白的俞飛鴻的身影。她是曾經(jīng)的姑媽,姑媽的將來是她。

或許許鞍華也糾結(jié)過,要不要把張愛玲的原味拍出來。因為王安憶曾問她里面角色都很壞怎么辦,許鞍華答:“沒關(guān)系,壞就壞一點吧?!钡K究不忍心揭露華袍下的虱子,給人物留了最后的體面。穿上去你看不到虱子,但總覺得渾身瘙癢,怎么撓都不得勁兒。

真要徹底還原角色的陰暗面,估計罵的人也不會少。張愛玲的小說男男女女多少有點病態(tài),而且行為總不是單純。不過作為真實世界的鏡子,影視文藝搞粉飾和純情那一套,還有意義嗎?

許鞍華想拍傷痛文學(xué),為啥不拍安妮寶貝呢?再不濟(jì)拍張愛玲的《多少恨》,那個多少還有些愛情哩。

關(guān)鍵詞: 大意 小氣 王安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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