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沒有經(jīng)歷過2020這段無比魔幻又混沌不堪的日子，大概每個帶著孩子滿懷期待走進電影院看《心靈奇旅》的家長，都會有點不知所措。和過去所有充滿夢幻、笑聲，輕盈美好的迪士尼動畫片相比，這部作品顯得如此深沉。制作過《玩具總動員》《飛屋歷險記》等無數(shù)爆款的皮克斯，在這個大家都無法走進電影院享受視覺盛宴的日子里，沒有打造出任何新奇有趣的冒險世界，它甚至不是一部獻給孩子們的動畫片。這一次，它只想帶著所有成年人，回到他們熟悉且嘈雜喧鬧的現(xiàn)實世界，然后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一場蘇格拉底式的追尋之旅
故事的主角喬伊是一名紐約公立學(xué)校的兼職音樂教師，人到中年，拿著微薄的薪水，無法獲得穩(wěn)定的社保，每天面對的是一群對音樂毫無熱情的孩子。和皮克斯過去所有的主角一樣，這個角色平淡無奇，卻懷抱著珍貴的夢想。喬伊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爵士音樂家，有一片屬于自己的舞臺。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獲得了一個千載難逢的登臺機會，一位著名的音樂家邀請他同臺演出。正當(dāng)他欣喜若狂的時候，回家路上他不幸遭遇不測。至此，故事才剛剛展開——喬伊的靈魂由此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所謂“生之彼岸”。
在那條通向生命終極的階梯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高處是炫目的光芒，四周是浩瀚無邊的黑暗。這讓人脊背發(fā)涼的一幕，幾乎很少會出現(xiàn)在以溫馨著稱的迪士尼動畫片里。無端墮入死亡之境的喬伊，被嚇得魂飛魄散，越過人群，拼命往階梯的底端一路狂奔。當(dāng)他奔向階梯盡頭，又墮入了另外一個深淵。而這次，他來到了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一個所有靈魂誕生的“心靈學(xué)院”，所謂“生之來處”。在這里，他遇到了“22號”靈魂——一個對生命毫無欲望的靈魂，也是這座心靈學(xué)院里最為獨特的存在。
這座心靈學(xué)院里，聚集了無數(shù)偉大的靈魂導(dǎo)師。然而，沒有誰能夠真正引導(dǎo)和打動她，激起她對生命的向往。即使是甘地、林肯、特蕾莎修女這些偉大的歷史人物，依然讓她覺得人生索然無味。在動畫片里，“22號”雖然被描繪成一個可愛軟萌的形象，但實際上，她代表著人類最為陰郁和無望的狀態(tài)——對生命喪失了最原始的沖動。當(dāng)她帶著喬伊回顧他平凡而無趣的一生時，她不太理解喬伊為什么要不顧一切地回到這樣慘淡的人生之中。而喬伊也是第一次作為一個“他者”，跳出肉身來回顧自己在世間停留過的歲月。他同樣陷入這樣的困惑：“如果我注定無法閃耀地活著，為什么要活著?這樣的生活值得返回嗎?”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說：“人類永遠都無法知道自己該要什么，因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比，也不能在來生加以修正，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驗?zāi)姆N抉擇是好的，因為不存在任何比較，一切都是馬上經(jīng)歷，僅此一次，不能準備。”而在《心靈奇旅》中，喬伊也一直尋找著關(guān)于“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終極答案。當(dāng)喬伊第二次返回現(xiàn)實的世界里，他實現(xiàn)了自己人生最初的夢想——登上舞臺，作為一名真正的音樂家，完成一場毫無遺憾的讓所有人為之贊賞的演奏。
演出結(jié)束，似乎一切“目標(biāo)”都完成了。喬伊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嗎?他的人生圓滿了嗎?他可以心滿意足毫無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了嗎?就像女音樂家給喬伊講述的那個寓言一樣，當(dāng)一條魚找到大海，它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在水里。然而，這就是小魚千辛萬苦尋找的大海嗎?
電影至此，似乎一切問題都變得虛無，也是很多人可能遇到過類似的困惑。當(dāng)你達到某個具體的“人生目的”后，人生就因此變得豐滿了嗎?這是人生的終點嗎?接下來，你又要往何處去呢?這部電影就如同蘇格拉底式的提問，引領(lǐng)著觀眾在一次次對問題的追尋中，對自己進行著某種哲學(xué)意義上的拷問。
《心靈奇旅》用完全不同風(fēng)格的動畫，創(chuàng)造出了不同的哲學(xué)境地。生之來處，生之彼岸，以及介于生死之間混混沌沌的黑暗之境。那些猶如行尸走肉毫無生氣的軀殼，只能靠靈魂舵手來得到某種解救。而在忘我和瘋癲之間，不過一線之隔。在追隨喬伊穿梭于生與死、過去與未來的過程里，電影如同剝洋蔥一般，一層層揭示出關(guān)于人生的種種哲學(xué)問題。
《心靈奇旅》反成功學(xué)，但并非一碗毒雞湯
2020，或許很多人都不得不面對死亡、離別、人生的停滯、生活的崩潰，當(dāng)“內(nèi)卷”“打工人”成為年度關(guān)鍵詞，當(dāng)所有人曾經(jīng)疲于奔命卻不得不在這段特殊的時間里放慢腳步的時候，《心靈奇旅》里提出的所有問題都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關(guān)于靈魂、人生的意義、對人的境況的探尋和思考，顯得尤為迫切。
《心靈奇旅》導(dǎo)演在一篇訪談中如此闡述這部電影：“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說，人生要有激情和目標(biāo)，然后全力以赴。一旦你達成夢想大家就覺得一切都功德圓滿，但往往現(xiàn)實不是這樣的。無論你有多努力，它都不能實現(xiàn)你所有的目標(biāo)和夢想，不能解答你對生活所有的疑問。可以說這部電影是我們對于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成功學(xué)信念的一次挑戰(zhàn)，告訴我們奮斗的路上不要忘記擁抱生活，生活其實是很復(fù)雜的、艱難的，《心靈奇旅》對我來說，也是一次難得的契機，讓我們在五年的制作時間里真正地反思這個問題。”
有人把電影里對成功和夢想的消解，理解為一劑給普通大眾的雞湯——“活著就好，享受生活，活著就是生命的意義”。這樣粗陋的理解，難免和電影的主旨有點背道而馳。和皮克斯過往的許多作品不同，這個故事確實無關(guān)乎如何實現(xiàn)夢想。喬伊不顧一切回到人世間，去完成那個看起來閃閃發(fā)光的“夢想”后，并未獲得任何意料之中的滿足。而當(dāng)他坐在鋼琴前，真正開始享受音樂本身帶來的愉悅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就是激起他生命熱情的“火花”，而不僅僅是一場炫目的表演。電影反對成功學(xué)，實質(zhì)上是反對世俗社會對個人價值的塑造。所有外部環(huán)境對人生目標(biāo)的定義，往往會讓人喪失真正的熱情與探索的欲望。而那種來源于生命本源的熱愛，因為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熱愛而達到某種忘我的境地，才是人們活著的動力和需要尋找的答案。
喬伊無法告訴迷茫的“22號”靈魂，屬于她的“火花”是什么，他也只能牽著她的手，給予她走向生的一點點勇氣，讓她在現(xiàn)實世界的體驗里，自己去探求。就像這部電影留給我們每個人思考的東西一樣，每個人的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去體驗，審視和不斷追尋生命內(nèi)在的熱情。(劉琪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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