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前日，天色將雪。蘇州鎮(zhèn)湖薛氏刺繡工作室內沒有開燈，張雪坐在臨窗的刺繡繃架旁穿針走線，繡他最新的作品。
這幅被他定名為《洗禮》的繡品，目前還停留在設計圖狀態(tài)：大幅黑色背景上，一束純白圣光，擊中占畫面1/5的五彩山形。這是張雪在兩年疫情后的純精神性作品，“像人間的一次洗禮?！?/p>
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出生在蘇繡之鄉(xiāng)、蘇繡世家的張雪，母親本希望他是個女孩，可以承襲家中三代刺繡手藝。繡郎、85后......身上被貼了過多新奇的標簽。他一笑而過：我只是“遵從內心想法”，埋頭在蘇繡這傳統(tǒng)手藝里表達自己的想法。
張雪所在的蘇州鎮(zhèn)湖，被稱為“中國刺繡藝術之鄉(xiāng)”，是蘇繡的主要發(fā)源地，以“家家有繡繃，戶戶有繡娘”著稱，曾有“8000繡娘出鎮(zhèn)湖”之名。
蘇繡與湘繡、粵繡、蜀繡并稱為四大名繡，這與蘇州本地養(yǎng)蠶、繅絲分不開，吳地的蠶桑刺繡使古吳先民從斷發(fā)紋身走向錦繡文明，漢唐以來，蘇州成為錦繡之鄉(xiāng)，明代《姑蘇志》載：“精細雅潔，稱蘇州繡”。
漢代劉向在《說苑》中記載：“晉平公使叔向聘于吳，吳人飾舟以送之，左五百人，右五百人，有繡衣面而豹裘者，有錦衣而狐裘者?！笨梢姶呵飸?zhàn)國時期，吳地即已有蘇繡。
三國時，吳國丞相趙達之妹趙夫人，認為畫作不易保存，而自己又擅作刺繡，便將山川城池都繡成一幅圖獻給孫權。當時眾人都稱其為“針絕”，繡工盛極一時。
至宋南渡江南，書畫風格直接影響到江南刺繡風格，朝廷斥繡工300設立文繡院，宋徽宗又設繡畫?？?。1956年，蘇州虎丘塔發(fā)掘出4塊宋代刺繡經(jīng)帙。而明清，蘇繡到達全盛時期。
身臨繡氣，張雪是看著母親薛金娣的刺繡慢慢長大。三代蘇繡大師薛金娣刺繡五十年，以仿古畫見長，她的仿古畫繡品又以“有法而又無法，師古而不擬古”著稱。
作品《冬景戲嬰圖》曾在國家博物館展出，耗時三年的《搗練圖》獲得民間文藝最高獎——山花獎……他從小看著母親的蘇繡作品收獲國內外大小獎項，也看著她的視力因為常年刺繡而衰退。
工作坊接到一份清華美院的特殊訂單，要求原創(chuàng)一件繡品?！斑@在當時是很少見的，傳統(tǒng)的刺繡都是來料加工，或者按古畫、甲方的圖紙繡出來就好”。
看到母親犯難，他開始出主意，“圖案設計改了二十多稿，框架上的圖案就找了三十多幅，”最后從青銅器上找，對方才滿意。這對張雪來說是一個契機，他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是真的要去國外學一個自己其實不那么喜歡的專業(yè)，還是在從小熟悉的領域里做更多可能性的事？
張雪在蘇州大學藝術設計碩士畢業(yè)時，畢業(yè)論文是《蘇繡針法的發(fā)展歷程》，研究周朝至今的針法演變?！肮に嚸佬g的學者大多會研究民俗或花紋，很少研究針法，因為針法偏實踐?！?/p>
在跟隨薛老師到新疆做刺繡技術扶貧時，看到當?shù)劓i針的做法與歐洲的法式針法相似，甚至與我國漢朝之前的針法相似，他想到了絲綢之路上也許有過關于針法的交流，都使用鉤針實現(xiàn)，而不是蘇繡的一針一線?！叭绻刂@條線索研究，應該會有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p>
張雪在蘇州博物館做志愿講解員的時候，除了按照培訓給的講解詞外，還要去了解每一件展品，會做很多培訓之外資料研究，所以一般都會結合自己了解的內容去講述?！?志愿工作也拓寬了張雪的視野，他想的都是如何把博物館看到的與刺繡結合。
對針法的研究，為張雪帶來了真正的破圈。那是一幅被廣為提及的繡品:《星空》。
當他細心研究蘇繡針法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邊老師傅經(jīng)常用到的針法只有五六種。而張雪在書上看到：刺繡有9大類，43種針法?！笆Ｓ嗟娜喾N針法他們?yōu)槭裁床挥?”帶著這個疑問，張雪整理了所有的針法。
■《星空》張雪
作品獲2016年第十屆銀針杯金獎
對著廣闊無垠的浩瀚星海，對著滿天的銀光，靜靜地坐著，心里就有了一片完整的星空。從刺繡發(fā)展過程中針法的不斷演進為靈感，以星空為載體，采用二十多種不同的刺繡針法來表現(xiàn)宇宙，這樣全新的方式也是一種探索和嘗試。而且還被稱為“蘇繡教科書”。
隨后便構想著如何在一幅作品中表現(xiàn)這些針法，他找到了星空中的太陽系?！拔乙恢睈劭纯苹闷?，在這之前傳統(tǒng)刺繡從來沒做過這類題材。”
張雪用極套針繡太陽，從中間往外發(fā)散的針法使得觀者能從不同的 度看到它發(fā)射出的光線閃爍，“打籽繡又是立體突出的，套針、小亂針是兩種規(guī)則和不規(guī)則的針法，他將其用到一起形成對比度，還有早先的鎖針和辮子股針法，刻鱗針以前是專用來繡鱗的，我在雞毛針里面又做了顏色的漸變......”
這并不是張雪第一次創(chuàng)新突破。自從他回到鎮(zhèn)湖學習刺繡，練習針法用的都是傳統(tǒng)題材，“如果我不做創(chuàng)新突破，而去做傳統(tǒng)繡娘常做的牡丹題材的作品，那現(xiàn)在蘇繡就不會有發(fā)展了?！?/p>
他便開始按照自己的想法繡，他自己非常喜歡簡約風，但是刺繡作品中沒有這種風格，于是自己原創(chuàng)設計多幅極簡風格的作品，寥寥幾筆，大片留白，以此繡蘇州園林，中國古詩詞里的春夏秋冬......
《春柳》
《夏荷》
《秋桂》
《冬葦》
■《江南風物》系列
作品獲2015年第九屆銀針杯金獎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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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源于江南四季最常見的景物，因為蘇繡和江南，一直是兩個割裂不開的詞匯。蘇繡承載了江南的溫婉柔美，而所謂江南，一幅幅蘇繡就是它最直觀的表現(xiàn)。用刺繡表現(xiàn)春夏秋冬，可以是楊柳飛燕，也可以是接天荷花等。畫面中春天主要是用柳樹小鳥，夏天是池塘里的荷花，秋天用蘇州市花桂樹表現(xiàn)，冬天是湖邊積雪的蘆葦。
有個別刺繡老師不太看好極簡風的風格，從技法上，它們不可能跟那些大師繡的繁復且傳統(tǒng)的作品比，常年傳統(tǒng)刺繡培養(yǎng)的市場也不可能買單。他們認為，既得不了獎，也不會有人買。
但“事與愿違”，他的這些作品不僅僅在省市等比賽中獲得了大獎，還被央視媒體邀請展出。
然而，他不僅把畫面簡化，把裝裱也簡單年輕化，甚至把載體也多樣化，他把這些畫面繡到手表、耳機、書簽、領針、化妝鏡......很快吸引了年輕人的喜歡和購買。
2018年，張雪的故事被拍成視頻廣為傳播，各種品牌合作紛至沓來，他發(fā)現(xiàn)刺繡可以做的事情越來越多，甚至從源源不斷的定制產品中獲得更多靈感: “我會挑戰(zhàn)繡戰(zhàn)國地圖，我會挑戰(zhàn)繡圣斗士星矢。”
一個悠閑的下午，張雪漫步在太湖邊，抬頭看到天空中一片云彩像極了一只鳳凰。他拍下照片發(fā)在微博上：天空中有瑞鳥飛過，我把它繡出來可好？
有品牌看到后找到了他想邀請他合作，“雙方溝通非常愉快，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那么熱愛，也給我很大的空間，讓我隨意發(fā)揮，唯一的限定是在一把團扇上繡一只鳳凰?！彼X得這是一種奇妙的機緣，“我特別想把它做到極致，這是老天賜給的機緣，老天給的最大!”
張雪開始考慮跟蘇州其他的傳統(tǒng)工藝結合，最先想到的就是緙絲?！熬~絲涉及到布料，同時在蘇工里面，緙絲和刺繡一直各自守著自己的一塊地，彼此割裂?！?/p>
查閱資料的時候，張雪發(fā)現(xiàn)乾隆年間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刺繡和緙絲的結合，但是因為造價太昂貴，買得起的人很少，沒有被延續(xù)下來?！熬~絲在傳承上甚至面臨更嚴重的危機，緙絲老師傅越來越少，眼看這項手藝就會消失?！?/p>
便找到緙絲老師傅，根據(jù)緙絲“通經(jīng)斷緯”的傳統(tǒng)，用不規(guī)則的方式，先三根黑線鑲一根金線，然后是四根黑線鑲一個金線，然后五根，六根......如此獲得了夜空中群星閃耀的驚艷效果。
在夜空中繡上一只騰空的火鳳凰卻顯得更不容易。
“因為用了緙絲面料之后，對刺繡的要求又不同了。緙絲的面料是不透光的，必須用擦印的方式把鳳凰圖案先拷貝到一張很透的薄膜上，用白粉和洋油把花型拓印上去。起針繡起來后，又因為緙絲的經(jīng)線是很硬的生絲，如果用過細的絲線就會被割斷，過粗又沒有刺繡的精細雅潔，最后用一根絲線的1/8來繡，同時要保證做成雙面繡，顏色從深到淺漸變，“基本上每繡一針都要換線，前后做了有半年?！?/p>
當《國家寶藏》到蘇州尋找一件能與蘇州博物館館藏文物真珠舍利寶幢相對應級別的當代寶貝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了張雪繡的團扇。蘇博的寶貝是一件五代、北宋文物，運用了玉石雕刻、金銀絲編制、金銀皮雕刻、檀香 木雕、水晶雕等十多種工藝，而張雪的團扇作品，將緙絲、蘇繡、榫卯、團扇、宋錦融合在一起。
“想起來挺遺憾的，其實很難在當代找出一件能與之媲美的東西。試想再過千年，我們能留給后人什么，讓他們?yōu)槲覀儸F(xiàn)在的工藝驚嘆?”
之后，更多其他傳統(tǒng)手工藝進入張雪的視野。當他回頭重新審視《星空》，他想到了與瓷器工藝結合。到景德鎮(zhèn)拜訪瓷器藝術家，了解陶瓷的燒制技術，“絲綢和陶瓷它們當初都在絲綢之路上綻放過光彩，為什么不能放到一起來?”
他用青花瓷表現(xiàn)藍色的地球，用汝窯青瓷做成天王星，用自然掛釉的深淺和露胎來表現(xiàn)海王星......“但是因為畫幅很大，在刺繡加入的時候就不能卷繃，不得不把繃豎起來，兩個人站在兩邊進行配合，一個穿針過去，另一個再把針遞過來?！?/p>
張雪拿去參展，被一個行業(yè)前輩否定了，理由是：這不算刺繡。但是張雪并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嘗試總是有意義的。
此后他還在《星空》基礎上發(fā)展出三維裝置的3.0版，刺繡與數(shù)字媒體結合的4.0版?！熬拖裎易畛踝鲞@些作品一樣，我更多的是想表達自己的想法，同時探索蘇繡發(fā)展的可能性。
《絞胎瓷》
將兩種或兩種以上不同顏色的瓷土揉和在一起，然后相絞拉坯，制作成形，澆一層透明釉，燒制而成。胎中帶有花紋，釉色透明，花色斑駁，自然天成，有“表里如一”的美譽。它的紋理既像山川河流，又像是樹木年輪。
《天目油滴》
因其紋路類似建窯當?shù)佞p鴣鳥胸部的羽毛的黑底白斑，也像水面上的油珠而被日本稱為油滴，。黑色釉層中形成一個個大小不一金屬光澤的結晶，大的有數(shù)毫米，小的只有針尖大小，像夜空閃爍的星辰。我們在表現(xiàn)它獨特美麗的斑紋時，也是用了藍、白等多種顏色進行繡制。
《天目曜變》
擁有如夜空中的藍色斑紋，以及奪命的光彩，同時閃耀著七色光輝的神秘茶碗，像宇宙一樣神秘，等待人類的探索和追尋。我們在表現(xiàn)天目的耀斑時，采用黑色的底料為背景，以白、灰、藍等多種顏色進行繡制。
《鈞窯》
將兩種或兩種以上不同顏色的瓷土揉和在一起，然后相絞拉坯，制作成形，澆一層透明釉，燒制而成。胎中帶有花紋，釉色透明，花色斑駁，自然天成，有“表里如一”的美譽。它的紋理既像山川河流，又像是樹木年輪。
■《窯變》系列
獲2019工美新力量 長三角工藝美術大賽 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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